力拓无情换帅
当公司管理层决策不当致使股东利益严重受损时，必须有人承担责任。位于英国伦敦Eastbourne Terrace2号的一座灰白建筑十分低调。全球第三大矿石生产商、英澳两地上市公司力拓(Rio Tinto)的总部坐落于此。在经历了一场持续48小时的激烈讨论后，一则震惊全球矿业圈的消息由此传出。
当地时间2013年1月17日上午，力拓宣布，2012年财报中将出现高达130亿-140亿美元的非现金资产减值，2007年上任的CEO艾博年(Tom Albanese)引咎辞职，接替他的将是力拓铁矿石部门的负责人山姆·威尔士(Sam Walsh)。
同时宣布辞职的还有力拓能源业务负责人、主导莫桑比克煤炭项目收购的睿达齐(Doug Ritchie)。
这一突变，源于令力拓资产大幅减值的两块业务：莫桑比克煤矿项目RTCM和铝业务资产，后者大部分来自力拓加拿大铝业公司(Rio Tinto Alcan)。
两者涉及的减值规模，分别为30亿美元和100亿-110亿美元。
从上任伊始率领力拓收购加铝，阻击必和必拓并购，到接受中铝入股，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处理“间谍门”，缓和与中国的关系……现年56岁的艾博年，颇具传奇色彩。
但力拓董事会称，上述损失令人失望。而一条基本的公司治理理念也被恪守：当公司管理层决策不当致使股东利益严重受损时，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加铝成重负
高溢价并购，往往“好吃难消化”。此次将艾博年拖入深渊的，首先是当年鲸吞的加铝资产。
2007年，怀揣成为世界最大铝业公司梦想的美国铝业公司(AlcoaInc。)，寄希望通过并购加铝，控制全球氧化铝及初级铝产品市场约25%的份额。但力拓以381亿美元(超过对手50亿美元)的价格，一举击败美铝，将加铝资产收入麾下。
通过这一收购，力拓的铝产量增加了3倍，超越美铝成为仅次于俄铝的全球第二大铝生产商，但力拓为此付出了高昂代价。
因为该笔收购，标准普尔评级服务公司将力拓及子公司的长短期企业信贷评级列入了负面观察名单。根据标普的计算，力拓的债务负担达到540亿美元左右。
在合并之初，全球铝需求依然增长强劲。前十年，受益于中国市场的强大胃口，全球铝需求年均增长8%。
力拓当时认为，中国紧俏的铝市场将带来长期需求看涨，并拉动铝价(15075,-55.00,-0.36%)攀升，同时加铝的水电冶炼将在碳排放问题上更具竞争力。2007年5月开始执掌力拓的艾博年在一次电话会议上称，“中国的需求将以两位数增长，并购决定完全是基于中国需求作出的。”
这一判断成立的前提是，中国的铝生产商处于全球生产成本曲线高端，将被逐步挤出市场。
但该判断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中国和中东地区的铝生产商利用较低的煤炭价格和水电资源，在铝土矿周围建设现代化冶炼厂，继续保持扩张势头。虽然力拓加铝在效率和能源方面拥有优势，但不足以将所谓的高成本中国产能挤出市场。
中国铝工业的崛起，金融危机导致的市场价格大跌，再加上加元升值影响，加铝产品价格一度从每吨2800美元跌至2000美元。
自2007年收购加铝以来，力拓在铝业累计减值290亿美元。这相当于在五年半的时间里损失了75%的价值。
力拓在澳大利亚的前五大股东之一的澳大利亚基金投资公司(Australian FoundationInvestment Co)执行董事罗斯·巴克(Ross Barker)对媒体表示，这是一项失当的行动，从投资者角度来看，加铝收购带来的损失，相当于澳洲伍德赛特(Woodside)石油公司的市值。
致命的煤矿
如果仅是铝资产减值，艾博年仍有望保住职位。艾博年执掌力拓之时，加铝的收购主要由时任力拓董事长保罗·斯金纳(Paul Skinner)推动。
真正令力拓董事会不能接受的是斥资约40亿美元收购的莫桑比克煤炭项目。莫桑比克的莫阿蒂泽盆地，拥有全世界最好的未开发焦煤资源之一。
两年前，力拓对澳洲公司Riversdale发出收购要约，该笔收购成为自加铝后的又一次重要并购。Riversdale在莫桑比克拥有两处煤矿项目Benga和Zambeze，并在南非拥有无烟煤煤矿。其中，Riversdale持有Benga项目65%股份，另外35%的股权由印度塔塔钢铁公司持有。
彼时，中国央企武钢集团已与Riversdale签订了谅解备忘录，对该公司及其旗下焦煤资源表示了极大兴趣。武钢希望利用该焦煤资源，供应其广西防城港项目及巴西钢厂项目。
最后，力拓大幅提高收购报价，武钢退出竞争。在不到七个月的时间中，力拓顺利完成该笔收购。
力拓能源业务负责人、主导Riversdale收购案的睿达齐，当年在接受《财经》记者电话采访时称，这一收购案并非针对武钢，作为大型矿商，力拓需要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大型、低成本、可持续的矿产资源。睿达齐本人对未来焦煤市场充满信心，这一资源已成为继铁矿石后，中国钢铁产业最为渴求的原燃料。
力拓在收购后展示出庞大的整合计划。睿达齐最初设想，到2020年，该项目将达到每年2500万吨焦煤的产量，超过澳大利亚鲍文盆地煤炭项目产量的2倍。从长期来看，其煤炭出口或将每年超过1亿吨。他在2011年表示，这一地区的开发潜能将在超过50年的时间里持续增长。
这本是一项基础性投资，但正是这桩交易犯下的可怕失误，令力拓不得不承受30亿美元的减值，亏损比例近80%。
现任力拓董事会主席杜立石(Jandu Plessis)曾警告睿达齐，不管资产是在莫桑比克、葡萄牙、巴西，还是在安哥拉，重要的是要找到顶级的葡萄牙语高管来管理这个项目。
两年后，投资者担心的糟糕一幕发生了。莫桑比克项目问题主要出在基建的物流环节，以及可回收焦炭(1869,-3.00,-0.16%)资源量没有达到之前的预期。
铁路、港口、驳船的成本方案，大大超出了里奇团队最初的预期开支。当地政府没有批准利用驳船沿赞比西河运送煤炭的物流方案。对这个矿产资源尚处于开发早期的国家而言，修建1000公里的铁路到纳卡拉港，或是跟其他矿商共享铁路难以操作。
一位矿业资深人士认为，力拓对莫桑比克项目的投资显得“草率、仓促”，让人对收购前的尽职调查产生极大怀疑。
杜立石称，董事会无法接受收购莫桑比克煤炭资产带来的如此大比例的减值损失。投资加铝的阴影尚未消散，又遇到煤炭业务的决策失误，雪上加霜，不可原谅。
称职外交官
杜立石并未对这次高管变更表达过多的个人情感。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很欣赏艾博年，并称赞其是极具智慧的人，因此董事会做了艰难的抉择。同时，他也认为睿达齐不错。
“我要向艾博年20年来为力拓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致以崇高敬意，同时感谢睿达齐在企业27年来的工作，尤其是发展对华关系方面的宝贵工作。”59岁的杜立石出生于南非，总是抿着嘴，言语柔和，“我希望他们有光明的未来。”
力拓近六年的“艾博年时代”，已宣告结束。艾博年坦言，力拓形势良好，但首席执行官需要对所有业务承担责任。
这位出生于新泽西州的美国人，毕业于阿拉斯加大学矿业经济和矿业工程专业，于1993年加入力拓。2007年他一举击败首席财务官埃利奥特(GuyElliott)，成为该公司有史以来第一任美籍首席执行官。
甫一就任首席执行官，艾博年就指出，力拓太过于关注经合组织成员国。作为全球矿业巨头，必须要承担风险，否则将不会增长。
此前的2006年，艾博年参与了力拓与加拿大艾芬豪关于蒙古国奥尤陶勒盖铜金矿项目的交易。该项目与几内亚西芒杜项目，成为力拓手中澳大利亚以外最具增长潜力的资产，但同时也具有较高的主权风险。
在业内人眼中，相对于必和必拓(BHPBilliton)首席执行官高瑞思(Marius Kloppers)，身材高大的艾博年缺乏攻击性。但成为力拓首席执行官后，艾博年在金融危机中幸存下来，还推动中铝入股，以阻击必和必拓的扩张计划。
艾博年在处理对华关系上，颇令人称道，曾被形容为“称职的外交官”。在中铝增持力拓股份的意愿遭拒后，力拓与中方的关系陷入紧张。随后发生的力拓中国员工“间谍门”事件，将紧张气氛推向极致。
舆论一度将力拓与中国对立，认为中国不愿再与力拓合作。但艾博年说服中铝合作开发西芒杜项目。这不仅缓解了中国对海外铁矿石资源开发的饥渴，也大大降低了力拓的投资风险。
同时，力拓一面加强在华采购，保持每年采购金额稳定增长，一面在极易引起中国抵触情绪的铁矿石价格机制问题上低调谨慎。与必和必拓主动打破持续40年的长协谈判定价机制的激进做法不同，力拓始终扮演“跟随者”的角色，即便短期内铁矿石海运贸易的利益受损。
艾博年的策略收效显著，这使得力拓在对华关系的修补上堪称完美。“相比必和必拓，力拓与中国保持着更加紧密的关系。”一位业内人士如此评价。
力拓方面表示，在2013年7月之前，艾博年和睿达齐不会离开公司，将协助力拓进行全球利益相关者关系方面的工作。
继任者威尔士
力拓并没有从外部寻找CEO的继任者。对于公司而言，威尔士的履历颇具说服力。
现年63岁的威尔士于1991年加入力拓，此前是力拓矿石业务及澳大利亚业务负责人。铁矿石是近年力拓的主要利润来源，对整个集团的利润贡献曾高达八成以上。
这位原铁矿石业务主管，因其通过技术手段控制铁矿石生产成本而闻名。该技术被称为“未来矿山”的发展方向，通过位于澳洲珀斯机场附近的中央操控系统，对1000多公里外的皮尔巴拉铁矿区生产进行远程控制。
“我很高兴山姆的才干和价值得到赏识，接替我就任首席执行官。这是一家伟大的公司，山姆会有一番出色表现。”艾博年说。
在任免宣布后，力拓在澳大利亚证券交易所的股价上涨2.71%，至每股66.35澳元。业内认为威尔士更加稳健，能够减少力拓在昂贵项目上被困的风险。
威尔士表示十分荣幸能够领导力拓。他将从西澳珀斯转战伦敦，年薪也将提升15%，达到780万澳元(约折合人民币5100万元)。
“我们的业务由股东驱动，让他们对公司的方向满意，十分重要。”威尔士说。他需要做好两件事：减少铝业损失，增加铁矿石收益。
让业绩尽快稳定的方法之一，是剥离非核心资产，这一做法广受市场认可。力拓的钻石和能源业务，或将成为新CEO的优先剥离选择。自收购加铝后，力拓宣布了一系列剥离非核心资产的计划，但并未达成很大的交易。而对手必和必拓则在最近五个月间出售了44亿美元资产。
由于大宗商品价格回落，力拓2012年度营收预计将下滑40%，至932亿美元。业界预测从2015年起，铁矿石供应将过剩，价格面临压力，力拓过度依赖铁矿石业务的利润结构似乎很容易受到冲击。
但杜立石坚称，公司战略由董事会制定，由执行委员会建议，此次变动并不会让企业战略方向发生改变。
力拓中国区总裁鲍谊安(Ian Bauert)1月22日表示，高管层的此次变更，不会影响力拓在华战略。
中铝集团新闻发言人袁力表示，中铝尊重力拓董事会的决定，作为单一最大股东，中铝十分关注力拓的发展，希望力拓的董事会和管理层深化、巩固双方的合作关系，维护股东利益。
矿业高管更迭
力拓、必和必拓等大型矿业企业的不断减值，以及它们在矿业价格繁荣周期的股价，都令股东们无法满意。
2007年以来，必和必拓累计减值95亿美元，包括Ravensthorpe镍项目和美国页岩气资产；而力拓的减值则超过300亿美元。
据花旗银行估算，1999年-2007年，全球矿业公司新投资资本的年均收益为18%；而在2008年-2011年，新资本投资收益的年均收益下降至负11%。
在繁荣周期后期所做的大批高溢价并购因此迅速陷入困境，矿业市场亦然。“赢者诅咒”和“管理者自负”这两个公司并购理论中的著名假说，似乎从未远去。
目前，投资者正在敦促力拓、必和必拓等大型矿商搁置新项目，企业们也纷纷重新评估当前业务运作以及未来投资的稳健性。虽然长期需求走势看涨，但近几个月来，许多主要采矿项目，特别是铁矿石项目已被取消或至少已被搁置。
在经济不确定的时期，矿业公司必须考虑投资决定的优先级。人们普遍怀疑：过去十年市场需求的增长态势，是否可以继续保持下去？
矿业公司高管深知，新项目投资对于一家矿商而言，犹如不断获取的营养。但力拓在莫桑比克煤炭项目的减值，说明了全球矿业公司在运营层面的问题：矿业公司持续置换枯竭的资源，不得不在更富有政治风险和有限基建条件的地区投资。加上不断变化的监管要求、政府所有权要求，都导致成本和税赋增加，投资者获得的收益日益下降。
花旗预计到2020年，矿业公司资本投资收益将为11%-13%，刚刚高于10%的加权平均资本成本。
与矿业市场急剧动荡相伴的，是全球主要矿业公司正在进行的高管大换血。英美资源集团(AngloAmericanPLC)CEO辛西娅·卡罗尔(CynthiaCarroll)已于2012年10月辞职，必和必拓也正在物色接替高瑞思的人选。
在完成与瑞士嘉能可(Glencore)的合并后，特斯拉塔(Xstrata)的CEO也将离职。
不过，近期所有的高管变动并非都是因为经营不善。必和必拓掌门高瑞思曾发起包括对力拓以及加拿大钾肥公司的多起并购，均以失败告终。但正得益于此，必和必拓的财务状况反而在大宗商品市场波动的情况下表现稳健。资本市场对高瑞思的业绩较为认同，认为必和必拓只是进行正常的管理层更迭，并非急迫地进行这一变更。通常，这一变动过程需要12个月至18个月。
艾博年被认为生不逢时。他的离开，虽未显示力拓董事会在战略层面作出重大改变，但力拓对资本支出的分配将会更加严格。
在全球优质资源似乎消失殆尽之时，即使是行业领袖，在高风险国家进行投资时亦要格外小心。为避免股东对于经营者鲁莽投资、肆意挥霍托管资产的指责，严苛的问责机制已成为公司治理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
有业界人士表示，力拓董事会也需为当前的损失担责，不能只让个别高管充当替罪羊。如果决策失误需要追责，那么投资伊始，董事会是否尽到了监督职责？毕竟，投资方案是整个力拓董事会和相关高管共同决策的结果。
在今年4月和5月，伦敦和悉尼将分别举行力拓股东年会，所有股东将对董事会成员任期进行投票。
(关键字：力拓 莫桑比克 煤矿)
